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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態(tài)文學:給文學帶來怎樣的結構性改變

    ——詩人李元勝訪談錄

    發(fā)表時間:2023-07-21 來源:《中國生態(tài)文明》雜志2023年第1期 作者:李景平
        
      

     

      李元勝,詩人、博物旅行家。
      重慶文學院專業(yè)作家,
      重慶市作協(xié)副主席,
      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
      曾獲魯迅文學獎、詩刊年度詩人獎、
      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
      重慶市科技進步二等獎等。

     

      

     

      李景平,中國環(huán)境報資深記者。
      山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
      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
      曾獲中國新聞獎、中國環(huán)境文學獎、
      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
      趙樹理文學獎、
      《黃河》年度文學獎等。
      
      生態(tài)文學是源于人與自然、人與現實世界甚至人與宇宙總體關系全新思考和重新創(chuàng)建,整體上說,中國生態(tài)文學還處在一個萌芽期。
      田野考察帶給我的不僅僅是題材的擴充或個人寫作方式的變化,它帶給我甚至帶給整個中國文學的最大影響是結構性的改變。每當我在湖邊散步、在森林穿行、在峽谷漫步時,總會有無窮無盡的、平時根本不可能想到的詞語、句子或結構涌出來,就像湖水拍打湖岸一樣拍打著我。我在田野考察中獲得了更多即興的東西。更加讓我欣喜的是,我可能會根據河流的轉彎來設計詩歌的結構,也可能根據一條蛇的行動軌跡來布局一首詩歌。
      生態(tài)作為一個結構性的元素正在進入現代化,也進入當代文學,這是時代的需要。生態(tài)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會有一個全面的、基礎性的改變,它會促使當代文學重組,以適應生態(tài)文明時代。
      如果說中國當代文學的局限,那局限之一肯定是對自然的思考理解沒有成為文學的重大命題。當代文學如果有天花板,那么我們對自然的寫作價值的重新判斷和使用,肯定會帶來中國文學天花板的更新。
      
      生態(tài)文學給作家自身帶來什么樣的改變
      李景平:你是什么時候、什么機緣開始關注生態(tài)文學并進行生態(tài)文學寫作的?生態(tài)文學這個概念,在你最初的感知和后來的認知里,有什么不同?生態(tài)文學所提倡的理念,在你的創(chuàng)作實踐里是怎樣體現的?
      李元勝:我從1981年開始詩歌寫作,從2000年開始進行田野考察。
      最初的田野考察其實是一個自救性行為。當時我得了病毒性心肌炎,虛弱到彎腰提稍微重點的東西都會摔倒。身體被摧毀了,人的自信心也被摧毀了。在一次采訪活動中,一位同伴建議我買個相機,到野外去拍攝,病也許就會自然好了。我就這樣開始了田野考察,并做了大量筆記。這些筆記明顯區(qū)別于博物學家的科學陳述,是我在考察中不由自主產生的思考和聯想。大約在 2004年,我開始嘗試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寫自然隨筆。這些隨筆中有不少是偏向于文學的,特別是涉及人與自然關系的內容,很接近現在的生態(tài)文學。
      最近幾年,因為種種機緣,我開始了對生態(tài)文學的思考。
      我的初步思考是:生態(tài)文學是源于人與自然、人與現實世界甚至人與宇宙總體關系的全新思考和重新創(chuàng)建。其他文學所表達的關系,更多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而生態(tài)文學要表達的是總體關系以及它究竟應該是什么樣子。這里的關鍵詞是總體關系。這其實是用文學的方式參與時代的現實主題。可以說這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使命和責任所在。
      這一思考來自我對大自然的觀察和感受。作為大自然的觀察者,我時常思考,人究竟處在自然的什么位置?人類在宇宙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但又似乎是唯一可以連接地球上萬物的關鍵物種。人類對大自然的取舍應該拋棄功利,對同處這個星球的其他物種應該承擔責任。觀察它們、記錄它們、保護它們,在這方面,文學有獨特的優(yōu)勢。
      以我對自己的判斷,我十多年的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還處在一個練習期和準備期,或者說,這項重要的創(chuàng)作才剛剛開始。
      
      李景平:聽說你以前寫詩時,只有背靠著書房的書架,才能夠文思泉涌進入創(chuàng)作佳境。走向大自然后,你在對自然萬物的觀察中獲得靈感,坐在草地上就可以創(chuàng)作。這個創(chuàng)作習慣的改變,你認為是什么原因導致的?又是如何開始的?
      李元勝:和同時代的許多詩人一樣,我的寫作多源于閱讀的啟發(fā)。來自其他時代的經驗,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眼前的世界,也會有效地觸發(fā)我的寫作靈感。對詩歌寫作來說,即使只是寫身邊日常,也不會被困于其中,因為我會忍不住把它們放到不同時代進行比較,從而獲得更廣闊的視野。我從前之所以偏愛在書房場景里寫作,是因為書房能提醒我,現實并不只有我的所見所聞,也包括一代代人類文化精英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這就是一種典型的以閱讀為寫作資源的狀態(tài),感覺書架就是人類精神的天梯。靠在天梯上寫作,我身后的許多書和作家都在為我提供資源。
      在經過10年的田野考察之后,從2011年起,我在不知不覺中又有了新的偏愛的寫詩方式,我喜歡把在自然行走中不斷涌現的詩句及時記錄,甚至就在野外完成創(chuàng)作。這種轉變源于大自然,是我在自然行走中自然發(fā)生的。放下習慣已久的觀察和呈現方式,接受大地提供的更樸素的呈現方式。
      2011年5月,我和朋友們在重慶郊外的青龍湖,白天環(huán)湖而行記錄物種,晚上等待燈誘。燈誘,就是利用昆蟲的趨光性來吸引昆蟲。坐在燈下靜靜等待那些神秘的小客人從曠野隱蔽的角落飛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那天天色微暗,我和朋友在陽臺喝茶看天,意想不到的是,無邊無際的濃霧突然涌了過來。朋友說:“看來今天的燈誘不行了。”我卻被濃霧吸引,心有所動。我把朋友勸離了房間,掏出紙筆就寫了起來,一邊寫一邊感覺到這首詩和我之前的其他作品完全不同。我看到的景象,大自然偶然向我敞開的一切,自行決定了這首詩的面貌,沖破了我的寫作套路。這首詩就是《青龍湖的黃昏》。
      
      青龍湖的黃昏
      是否那樣的一天才算是完整的
      空氣是波浪形的,山在奔涌
      樹的碎片砸來,我們站立的陽臺
      仿佛大海中的礁石
      衣服成了翅膀
      這是奇跡:我們飛著
      自己卻一無所知
      我們閑聊,直到霧氣上升
      樹林相繼模糊
      一幅巨大的水墨畫
      我們只是無關緊要的閑筆
      那是多好的一個黃昏啊
      就像是世界上的第一個黃昏

     

      這首詩我并不是十分滿意,但在我的詩歌寫作經歷中卻是一次例外。這次寫作促使我重新回顧了10來年的寫作,發(fā)現了一條之前沒有注意到的線索。我之前以為田野考察只是提供寫作題材的方式,沒想到自己的詩歌及整體文學創(chuàng)作的面貌結構和寫作方式都隨之發(fā)生了改變。這個變化讓我感到很欣喜。這樣的積累一直在進行,直到寫下這首詩,我明顯感覺到一種新鮮的力量——大自然給我提供的擺脫自己寫作慣性的力量。
      詩歌寫作和田野考察,是我目前最大的愛好。我原先的愛好很多,但始終沒有中斷的只有這兩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每當我在湖邊散步、在森林穿行、在峽谷漫步時,總會有無窮無盡的、平時根本不可能想到的詞語、句子或結構涌出來,就像湖水拍打湖岸一樣拍打著我。可以說,我在田野考察中獲得了更多即興的東西。更加讓我欣喜的是,我可能會根據河流的轉彎來設計詩歌的結構,也可能根據一條蛇的行動軌跡來布局一首詩歌。
      我慢慢地意識到,自然和生態(tài)帶給我的不僅僅是題材的擴充或個人寫作方式的變化,它帶給我甚至帶給整個中國文學的最大影響是結構性的改變。

     

      李景平:你寫了多部自然考察筆記,你是如何開始和開展自然考察的?你認為文學的自然考察和科學的自然考察有什么不同?
      李元勝:在我的人生經歷中,有兩個階段是和曠野有著密切聯系的。
      第一個階段在我的童年。我出生于四川省武勝縣,兒時住在縣委大院里。大院的院墻是一種帶刺灌木,灌木墻有很多稀疏的地方,小孩兒可以鉆出去玩,牛也可以鉆進來吃草,出門就是田野、樹林和溪流。我幸運地擁有如此珍貴的孩提時光,可以自由地奔跑在曠野里,觀察草木魚蟲,獨享一片自在和孤獨。我從小就不喜歡同齡人的各種游戲,而是喜歡安靜讀書,喜歡樹林和溪流。書籍和曠野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無限大的容器,能展開世界遼闊的一面。過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在鄉(xiāng)村和曠野里泡著的童年,給我的寫作提供了一個基調。曠野自帶神秘和深邃,讓我時時感覺到自我的渺小;鄉(xiāng)村有著緩慢而豐富的哀傷與抒情性,給了我非常有用的寫作材料。
      第二個階段在2000年左右。當時我突然對蝴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用數碼相機拍攝蝴蝶,然后和資料進行比對,再到互聯網上去討教。有一次我連續(xù)拍到一種黃色的鳳蝶,查出來3個可能的學名,分別為金鳳蝶、柑橘鳳蝶、花椒鳳蝶。我在電腦上將圖片放大,一張張慢慢研究,最后發(fā)現拍到的原來是兩種不同的蝴蝶。然后我繼續(xù)請教專家,才知道其中一種蝴蝶有兩個名字,北方叫花椒鳳蝶,南方叫柑橘鳳蝶。這件事極大地鼓勵了我,我開始更多地拍攝和學習。從那時起,我?guī)缀趺總€周末都在進行曠野考察,先是蝴蝶,然后是昆蟲,之后是植物和其他動物,這個階段大概持續(xù)了7年。之后我開始了主題性的考察,比如熱帶雨林的昆蟲、西南山谷的野花等。大致鎖定一個目標,考察起來就有連貫性,也更有樂趣。近年來,我開始嘗試鎖定一個更小的區(qū)域進行系統(tǒng)考察,如連續(xù)3年對重慶一個山谷的春季野花進行觀察,在不同季節(jié)到同一地點記錄和研究物種。
      就野外考察而言,雖然我和自然科學家們運用的是大致相同的方法,但是我對有關知識的興趣是有限的,我更滿足于田野考察的體驗感。曠野里的物種,在我眼中能特別清晰地展示出生命的奇異和博大,意外的驚喜和震撼會持續(xù)出現在考察過程中。當我獨自一人穿行在深夜雨林時,這樣的驚喜和震撼支持著我,讓我變得無所畏懼。宇宙無邊無際,其中最奧妙、最神秘的部分就是各種神奇的生命。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超越自我的辦法,而我在和自然的相遇中,更能從渺小的自我中掙脫出來,相對沒有局限地感知宇宙和生命的深邃與美妙。
      
      李景平:聽您這么說,我都感覺到了自然考察給人帶來的美妙體驗,真是令人欽慕。在野外考察或者自然拍攝中,肯定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有沒有讓您印象深刻的經歷?
      李元勝:野外考察的常態(tài),就是意料不到。我主要考察的是熱帶雨林,沒什么大型猛獸,唯一可能對人產生威脅的就是蛇。20多年來,我經常跟蛇打交道,有50多次在野外發(fā)現毒蛇。其中有危險,也有驚喜,因為有些蛇是很漂亮的。
      有一年,我們幾個人成立聯合考察組前往江津四面山考察。當時,在樹葉下發(fā)現了一種特別好看的鈍頭蛇。拍完后查記錄,我們發(fā)現那個地方沒有關于這種蛇的記載,這就意味著這是一個新紀錄。這種新發(fā)現的驚喜和它生命本身展現的魅力,就是最大的收獲。
      李景平:在你過去和現在的文學創(chuàng)作里,自然生態(tài)是怎樣呈現的?是否有什么規(guī)律性的變化?
      李元勝: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自然生態(tài)在我詩作中的呈現方式都是不一樣的,這正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魅力所在。至于我在這兩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中是怎么呈現自然生態(tài)的,是否有規(guī)律性的差異,更適合交給評論家來完成。

     

      生態(tài)文學給當代文學帶來怎樣的改變
      李景平:你提到生態(tài)文學給中國當代文學帶來的,不只是題材資源和寫作方法的變化,還有結構性變化。放在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盤子里,這種結構性變化會是怎樣的?
      李元勝:生態(tài)文學不僅給中國當代文學提供了全新的元素,也會帶來結構性改變——我們的創(chuàng)作不再局限于人與社會、人與歷史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正在重組,新的共處關系正在生成,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將進行從內容到形式的調整。
      從我們生活的城市看,城市不再是一個封閉的人類文化系統(tǒng),我們關于城市假設的邊界其實是不存在的,它只是地球生態(tài)中的一個單元,必須承擔起管理和保護其他物種的責任。生態(tài)作為一個結構性的元素正在進入現代化,也進入當代文學,這是時代的需要。生態(tài)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會有一個全面的、基礎性的改變,它會促使當代文學重組,以適應生態(tài)文明時代。
      從我們的文學看,之前以城市文化為主要題材的寫作,大都忽略了生態(tài)背景。生態(tài)背景不只是蟲魚鳥獸和花草樹木,而是包含地球在內的整個宇宙,但是這樣一個深邃的背景在我們的文學中常常是被忽略的。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后,我越來越深入地思考,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生態(tài)文學,或者說當生態(tài)文明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化意識或政治意識被提起時,什么樣的生態(tài)寫作才能和它匹配。在這中間還有很多具體而關鍵的問題需要更多有識之士來參與討論。所以我說,生態(tài)絕對不只是我們寫作的一個題材,而是構成我們文學結構的新支撐。
      自然永遠大于人類歷史和人類社會。我們在城市里會忘掉這個背景,覺得我們是社會性動物,是生活在一個社會里的。所以影響我們的情緒、思想和情感的,往往是城市、是人與人。我們對自己的判斷,是根據自己在人類社會的某一階段、某一坐標或某個尺度來衡量的。如果你在野外,在山嶺之間,在沒有光污染的地方,能看到銀河很低、星光很近。而當眼前全是星光而沒有城市時,你會重新判斷自己的人生以及曾經持有的價值,你的價值觀都可能發(fā)生結構性的改變。

     

      李景平:中國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正在進入一個新的勃興時期,在這個時期,生態(tài)文學、自然文學、自然寫作、生態(tài)寫作,提法不一而足,作品也呈現出葳蕤生長的態(tài)勢。那么,在中國當代生態(tài)文學的創(chuàng)作進程里,你所謂的結構性變化,已經發(fā)生了嗎?發(fā)生到了什么程度?
      李元勝:我覺得還沒有發(fā)生。雖然已經出現了生態(tài)文學的重要開拓者,但整體上說,中國生態(tài)文學還處在一個萌芽期,沒有成為引導中國當代文學發(fā)生重要變化的示范力量。
      當然,這個時代優(yōu)秀的文學家、詩人正在成建制地投入生態(tài)文學的建設和開拓之中,開拓者的隊伍正在迅速擴大。這樣的隊伍將會改變中國當代文學的結構,也會重塑中國當代文學的天花板。

     

      李景平:中國生態(tài)文學新的勃興,是在中國生態(tài)文明時代大背景下發(fā)生的。生態(tài)文明帶給人們的是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的改變。那么中國生態(tài)文學怎樣順應、引導、反映和表現這種改變?生態(tài)文學作為文學自身又怎樣樹立新的形象?
      李元勝:在現階段,生態(tài)文學承擔著面向民眾進行生態(tài)文明啟蒙的責任。在中國的現代化過程中,人的現代化才是最重要的,對生態(tài)文明的認知、理解和踐行正是人的現代化的必要環(huán)節(jié)。生態(tài)文學應該有什么樣的面貌或者形象,我認為現在討論還為時尚早。

     

      李景平:不少作家或評論家往往會到中國傳統(tǒng)詩歌里追溯生態(tài)文學之源。中國古人寫了相當數量的自然詩或生態(tài)詩,當代許多人的寫作也是從詩歌起步的。你覺得古代自然詩或生態(tài)詩,與現代的生態(tài)文學有什么不同?
      李元勝:我的文學啟蒙來自童年接觸到的唐詩、宋詞。中國古典文學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至今仍滋養(yǎng)著我們。但是我的詩歌寫作,是就讀于重慶大學時接觸到德語詩人里爾克的作品才開始的。我的很大一部分寫作,都是把自己和自己的內心當成對急劇變化的時代的探測器。這不僅是一個寫作者的責任,也是推動寫作變化和前進的動力。
      中國古典文學對我而言只是一個模糊的背景,對我寫作的影響是相對微弱的,我和它之間似乎有一個“縫隙”。我午夜獨自穿行在海南島尖峰嶺的叢林深處或是在云南勐海縣勐阿管護站的瞭望塔上俯視群山時,總是思緒紛飛,其中一縷就是感到那個“縫隙”非常巨大,因為大自然的無邊景象就處在這個“縫隙”里。
      很多時候,我們說的自然是我們從書本上接受的關于自然的知識,或者是城市及周邊被圈養(yǎng)、修飾甚至根據人們的需要格式化之后的自然。很多神秘未知的自然蜷縮在這些概念里,真正的自然似乎步步后退。
      而對于古代詩人來說,城市和村莊只是大自然邊緣的點綴,他們的詩歌更多地得到自然的滋養(yǎng)。除去文明的進展和科技的發(fā)展,我們和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就是自然的萎縮。孕育詩歌的溫床不一樣,解讀詩歌的背景也不一樣。我們在自然中獲取啟發(fā)和想象力的能力應該比他們弱。
      在我看來,自然不僅是指地球上的海洋和荒野,還包括天空、星月、銀河乃至整個宇宙。在宏大的宇宙法則中,人類漫長而燦爛的文明不過是微小的斑點。那么,我們的寫作背景,還能僅僅是我們的城市和歷史嗎?無限的自然,更應該成為永遠懸掛在我們思考和寫作中的背景,成為我們寫作背靠的永恒天梯。
      即使是地球上尚存的自然,對于個人來說也浩大無邊,但是因為我們個人經歷和活動范圍的局限,它似乎離我們的生活很遠,離我們的寫作很遠。我去過南海兩次,曾乘坐沖鋒舟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被藍色的大海、美麗的珊瑚礁所震驚和感動的同時,我不得不面對我們寫作的空白。不僅是詩歌,整個中國的海洋文學還處在起步階段,而海洋占地球面積的71.8%。我個人認為其實中國的自然文學整體同樣處在起步階段,有巨大的空白等待拓荒。
      詩歌除了見證時代、見證人間,還有責任見證地球上尚存的自然。詩歌的見證和科學的見證是不一樣的。在我眼里,大自然的每一個生命個體既短暫而卑微,同時也尊貴無比。活著的生命是不能被簡化、被歸納的,甚至所有的知識都無法闡述一個簡單生命的完整性。文學能夠見證生命在所有知識之外的豐盈和自足,見證大自然超乎想象的細節(jié)。同時,自然作為一個重要的資源,會啟發(fā)我們寫出全新的作品。

     

      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怎樣實現結構性改變
      李景平:你近年來寫作出版了多部博物行走式的散文集,并以《與萬物同行》入圍《十月》雜志社舉辦的“美麗中國”生態(tài)文學獎年度非虛構作品獎。這是否意味著你的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由詩歌創(chuàng)作轉向散文創(chuàng)作,或者兼而有之?你覺得生態(tài)文學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散文創(chuàng)作上顯示出什么樣的不同?
      李元勝:我從來不規(guī)劃自己的創(chuàng)作,但從過去40多年的創(chuàng)作經歷來看,詩歌創(chuàng)作始終是我最主要的線索,未來也很難改變。近20年來,我先后創(chuàng)作了7部源于田野考察經驗的自然隨筆集,目前還有強烈的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欲望,也有一些急于嘗試的新想法、新思路。似乎對我來說,適合寫詩就寫詩,適合寫散文就寫散文,并沒有選擇上的猶豫和困難。關于詩歌和散文兩種文體的差異,我沒有太多的見解。

     

      李景平: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注重自然體驗。胡冬林曾居住在長白山,陳應松至今居住在神農架,你的生態(tài)文學方式是自然生態(tài)行走,你是集詩人、散文家、攝影家、博物旅行家于一體的生態(tài)文學作家,你的自然生態(tài)行走和生態(tài)文學寫作獲得了哪些經驗和見解?怎樣找到獨到的內涵意蘊和表現方式?
      李元勝:你所舉例的作家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所寫的是長期沉潛的自然現場。生態(tài)文學和其他文學的區(qū)別之一,可能就在于它是離不開大地的文學,它需要自然的現場或者人與自然發(fā)生復雜關系的現場來給予支撐。
      我的經驗也是這樣,是長期的田野考察現場給我提供了素材,我說的素材既是內容的素材,也是思考和想象力的素材。正是在這些來自現場的素材中,我發(fā)現了從未書寫過的原始詩意和生命故事。有時候,大自然的現場并不提供具體的素材,它提供的是全新的書寫方法甚至文本結構方面的啟發(fā)。
      有一次我和同伴們到瑪曲的黃河第一灣,走在草叢深處的我不知不覺地從野花中抬起頭來,看見眼前的水流正優(yōu)雅而柔順地轉彎,在大地上畫出一條弧線來,這條弧線是我見過的最美妙的弧線。我情不自禁地想,這樣寧靜、偉大的弧線,如果能成為一首詩的結構,那一定很不錯。后來我們離開了河邊,參觀了寺廟,寺廟前面的草地開著一種我沒見過的馬先蒿,它的每朵花都戴著一個漩渦般的小小帽子。我太愛這小帽子了!后來我查到它的名字叫扭旋馬先蒿,是一種中國獨有的野花,甘南草原正是它的家園。我又情不自禁地想,這樣美妙的小帽子,如果能成為一首詩的結構,也應該很不錯。
      當天晚上,我有點輕微的高原反應,覺得有點奇怪,一天沒有高原反應,怎么晚上有反應了?想想明白了,起得早,早餐前就跑到酒店后面的山坡上拍野花,一整天沒消停,有這點反應是正常的。我打起精神從背包里取出紙筆,畫了一個弧線,又畫了一個漩渦一樣的小帽子,然后閉著眼睛倒在床上。幾乎是同時,兩首詩就想好了。我坐起來,暈乎乎地把它們寫完。寫得太快太順手,我反而有點擔心,直到兩個月后,發(fā)現還是沒有要修改的地方,于是定稿。

     

      瑪曲
      我來的時候,黃河正嘗試著
      轉人生的第一個彎
      第一次順從,還要在順從中繼續(xù)向東
      這優(yōu)美的曲線其實有著忍耐
      也有著撕裂,另一條看不見的黃河
      溢出了曲線,大地上的彎曲越謙卑
      它就越無所顧忌
      它流過了樹梢、天空、開滿馬先蒿的寺廟
      流過了低頭走路的我
      它們加起來,才是真正的黃河
      可以謙卑順從,也可以驕傲狂奔
      只要它愿意,萬物
      不過是它奔涌的河床
      
      黃河邊
      一切就這樣靜靜流過
      云朵和村莊平躺在水面上
      像一個渺小的時刻,我坐下
      在無邊無際的光陰里
      悲傷涌上來,不由自主的
      有什么經過我,流向了別處
      每一個活著的都是漩渦,比如馬先蒿
      它們甚至帶著旋轉形成的尾巴
      蝴蝶、云雀是多么靈巧的
      我是多么笨拙的,漩渦
      有一個世界在我的上面旋轉,它必須經過我
      才能到達想去的地方
     
      就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中,在一首、兩首詩中,我竭力完成自己對于人與世界、人與自然的感悟與認知,以及呈現這種感悟的審美體驗。世界的廣闊無垠與人類的渺小如塵,自然的悠遠浩茫與人類的巨大責任,我都將它們傾瀉于詩中。
     
      李景平:從當代人最初提出環(huán)境文學到現在的生態(tài)文學之“熱”,已經過去了30多年,可以說時間也不短了,應該產生好的生態(tài)文學作品了。在您看來,什么樣的生態(tài)文學屬于這樣的作品,或者以詩而論,什么樣的詩是好詩?
      李元勝:實際上,我是非常反對把寫詩這種藝術勞動神秘化的——過于強調天賦,過于強調門檻。反而我的心態(tài)是很開放的。
      文學作品的鑒賞是多元的,我們只能交給時間。整個漢語新詩的發(fā)展也不過才100年。100年是什么概念?它其實還在完善過程中,還在一個非常混濁的形成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若給它設下各種的天花板,比如要求它押韻整齊,要求每句話都有意思,可能反而不利于其成長。所以,我覺得應該把詩歌評判的標準交給時間,交給民眾,也交給自然,交給未來。至于從環(huán)境文學到生態(tài)文學,即使已經是30多年的時間,但比起千年文學歷史,比起百年新詩發(fā)展,是不是又短了許多?
      和世界文學比起來,我們的自然文學或者說生態(tài)文學起步太晚,還在做一些初級的工作。像我創(chuàng)作的關于自然的詩歌,可能好于關于自然的隨筆但因為沒有找到可以參考的材料,我也只是在探索和嘗試。在這個過程中,我覺得肯定在走彎路,肯定還沒有找到最合適的表達方式。如果說中國當代文學的局限,那局限之一肯定是對自然的思考理解沒有成為文學的重大命題。當代文學如果有天花板,那么我們對自然的寫作價值的重新判斷和使用,肯定會帶來中國文學天花板的更新。
     
      李景平:我們一起參加生態(tài)環(huán)境部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的“大地文心”生態(tài)文學采風遼寧行時,我注意到你總游走在群體之外。你并不是一個離群的人,卻又成為人群里的“獨行客”。我想你肯定有你的文學觀察視角。有捕捉到什么不同尋常的東西嗎?這種捕捉又會變成什么樣的文字?
      李元勝:你觀察得真細致。一個人和自然的獨處是最奢侈也最能激發(fā)創(chuàng)作熱情的。遼西的自然,于我是非常陌生的,有著另外一種奇異的美,我不知不覺被那種野性而又荒蕪的遼闊自然所吸引,想更多感知那種奇異美是如何構成的。我想,我們短暫的停留中所能收集到的故事,只有放進這樣的背景里,才會變得飽滿和真實。所以我常常利用采風的空當,一個人在曠野里漫步、思考和把握。
      正好,我剛剛寫完這次的生態(tài)文學采風隨筆《遼西之思》。看了那么多遼西的自然人文風景,不可能什么都寫,我選擇了從遼寧朝陽古生物化石博物館的化石切入。我感覺就像從熱氣騰騰的21世紀一步跨進了另一時空,我把這個古生物博物館比作走向過往時間的不斷下沉的“地下室”。對于人類出現前的地球時間,我們能看清楚的東西非常有限,幸好大地是有記憶的,而在這個通往時間深處的古生物化石的“地下室”,那些化石直接呈現了遙遠時光的主角、場景和故事。
      在這里,我看到了包括人類在內的新生代物種最初的搖籃,狼鰭魚、蜻蜓、蛇蛉的精美化石仿佛呼之欲出,這是被突發(fā)的地質災害凝固下來的生命場景,如同今天的我們按下快門。這些悲劇事件中的主角,成為那個壯闊時代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物,封存在石頭中的正是脈絡清晰的遠古時光。我低頭沉思:狼鰭魚在水里,說明這里曾有江河湖泊;蜻蜓的羽化需要脫離水體飛到空中,說明這里有濕地生境;而作為捕食者的蛇蛉,棲息環(huán)境則是高山松林,說明遠古的地理環(huán)境青山綠水,錯落有致。我忍不住想,人類的出現,對其他的生物來說意味著什么?或者說,當這個藍色星球,進入了人類的時間階段后,有些什么樣的經歷?我看見了屬于人類的兩種時間。
      一種是人類的歷史時間。人類崛起的過程,是征服自然并與自然逐漸脫軌,創(chuàng)造自己的城市文化,甚至導致自然生態(tài)破壞的過程。這個過程在20世紀就走到了盡頭,我看到的彰武人長達70年的壯麗的治沙歷史,是人類恢復生態(tài)、重建生態(tài)的艱難過程。這前后兩個過程,形成了人類經歷破壞自然和重建自然的現實向度的人類時間。另一種是人類的藝術時間。我走出幽深的博物館,重新回到燦爛的陽光下,看到一只絲帶鳳蝶在草叢盤旋,輕盈而優(yōu)美。我想,它的美,它知道嗎?草叢知道嗎?我想起初遇絲帶鳳蝶時,在驚嘆之中寫下的一首詩。每當重讀那首詩,就會想起絲帶鳳蝶,想起更多的美好往事。這首詩里,絲帶鳳蝶永遠在飛舞,這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藝術向度的人類時間。事實上,只有在文學藝術作品中,人類才有可能真正創(chuàng)造出獨立的時間。而在地球的現實中,我們永遠無法和大自然脫鉤,因為我們使用的是同一個宇宙的時間。
      從古生物化石到歷史現實的藝術思考,使我有了一種頓悟。我在這篇隨筆的最后寫道:“人類出現只有300萬年,開啟文明之旅也不過萬年,如此短暫,對無邊無際的宇宙來說,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閃電。借助這道閃電,地球上的生命,第一次,能探測自己的存在以及過往的數十億年的時光;第一次,能有一個物種對其他物種的生存承擔起庇護的責任;第一次,能有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說,嗨,你看上去真美!這個星球一直在經歷周而復始的繁榮衰落,只有人類是萬物之鏡,能夠觀察和把握廣博的萬物,欣賞它們的神秘和美,思考它們的意義。要知道,人類也是一種自然啊。”